布道的诗人

2021-07-02 15:34 0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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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在三清山,流传着这样的典故:老子当年骑青牛云游四方,传经布道。行至三清山,见这里林幽峰奇,云缠雾绕,气象非凡,其意境深合其“道”,妙不可言,便隐居于此,结庐读经,潜心修炼,最后化着一座石峰,永留三清山。即今,在北线古道起始点下汾水村口就可望得见“老子读经峰”。


   老子读经峰矗立在三清山北麓海拔1100米处,高峻肃穆,酷似一位无冠束发的老者,正躬背俯首专注读书。这天造地设的“读经”化身,让人在仰望时,禁不住念天地之悠悠,发思古之幽情。


   千百年来,老子其人其事笼罩在历史的雾霭中,虚虚实实,若隐若现。第一个为老子写传的人是汉代史学家司马迁。他在《史记·老庄申韩列传》所写的叫“老子”的人不是一个,而是三个。其一是姓李名耳字聃的老子;这个老子生于春秋末期的楚国,曾任周守藏室之史,后出函谷关隐居,潜心修道,撰有五千字的《道德经》。其二是与孔子同时代的老莱子,他也是楚国人,也著书论道,修身养性活了两百余岁,人称老子。其三是在孔子死后一百二十九年才露面的太史儋。究竟谁是真资格的老子,连太史公司马迁都有些吃不准,留下一个千古悬念,因此,围绕老子的真伪、有无,历代学者也是见仁见智,争议不休。


   然而,无论老子是作为历史人物,还是作为一个寓言人物,他在中国文化血脉里的基因都是无法删除的。不过,若从一个行者的视角看,我倒是更乐意接受那个生活在楚国,后出关隐居修道的老子。古时的楚国在地域上处于今天的湖北湖南一带,江西也在其势力范围以内。自古以来,楚国便以人杰地灵闻名遐尔,此处多神山秀水,出旷世奇才,是孕育诗人、哲人驰骋想象的沃土,发端于此的楚辞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浪漫诡谲的篇章。老子所著的五千言《道德经》,词义玄妙,比喻生动,博大精深,自然流畅,读来琅琅上口,顿挫抑扬,宛若诵诗吟赋。所以,老子不仅仅是司马迁记述的某个“隐君子”,他还是极富感悟力和想象力的哲学家,是一个布道的诗人。


   在中国思想史上,老子是一个杰出的另类。先秦时代是中国哲学的黄金时代,流派纷呈,百家争鸣,但无论是儒家、墨家还是法家,无一不是谈人生论和政治论的,唯有老子开创的道家哲学始从宇宙论、本体论延伸到人生、社会、政治,甚而语言和审美的范畴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老子率先将哲学思维的触角扩展到了苍茫的宇宙时空。“道”正是他的宇宙论和本体论的根基,也是他的辨正法和认识论的支柱,有了这些根基和支柱,老子便建构起了道家完整而精妙的思想体系。


   在先秦诸子的著述中,“道”也是一个被广泛使用的词,其含义主要指“说话”、“道理”或“道路”等,着眼于表述“人道”。如《左传》有“天道远,人道迩”,《论语·述而》也有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人,游于艺”之说,其“道”皆指做人应遵循的道理和道路,并未将“道”上升至形而上的境界。


   老子跳出了“人道”的局限,从本体的角度,以宇宙的视野来释“道”: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万物负阴抱阳,冲气以为和。”(《道德经·第四十二章》)老子以及其简约、精致的语言,阐述了一种宇宙观,认为“道”是创生天地万物之原动力,但老子心目中的“道”并非人格化的“神”或“上帝”,而是抽象的,形而上的,象征着造物主无所不在的巨大创造力和调和力。这里所说的“一、二、三”,象征“道”创生万物的历程,“道”在“一”之先,“一”是天地混沌时的状态,“二”表示天地分离,“三”则生出了阴阳与冲气,于是万物滋生,始成大千世界。


   老子擅长将哲理诗化,让深奥的“道”于虚无飘渺间偶尔露峥嵘。他在《道德经·第二十一章》暗示“道之为何处”时说:“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;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”又说“是谓无状之状,无物之象,是谓恍惚。”(《道德经·第十四章》)


   借助老子语言中的诗化意象,我们多少能够领悟到几分道的状态,即“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,独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为天下母,吾不知其名,字之曰‘道’,……”而那“道”的意象也同三清山的前世今生相契合,从最初的汪洋,经亿万年演变,三起三落,从无到有,从有归无,再浮出海平面,昂然崛起千峰万岭,衍生出林林种种的动植物。并且“独立而不改”,三清山的存在便是对“道”的最佳阐释。


    中国哲学的要义是“悟道”,所谓“朝闻道而夕死”,不悔。而西方哲学最看重的是“认知”,求真为大,即“吾爱吾师,吾更爱真理。”前者重直觉直观,后者重逻辑分析。


    老子主张以直观方式论“道”,“玄鉴”为老子识道悟道的原则。玄鉴就是观照人的内心世界,是对生命的体验、感悟和观察。逍遥的庄子,将这一“闻道”方式发展为“心斋”,即删除内心的欲望而达到“虚静”之境,进入玄关直接悟“道”。


   在《道德经》中,辩证法作为一种认识论是老子通往“道”的一条捷径。他说:“曲则全,枉则直;洼则盈,敝则新;少则得,多则惑”(《道德经·第二十二章》),短短数言,却将曲直、洼盈、新旧、多少这些矛盾的元素相辅相成、相互转化的关系表述得十分形象。


   再看老子对量变到质变所作的精彩诠释。“合抱之木,生于毫末;九成之台,起于累土;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”(《道德经·第六十四章》)。这样的比喻象乡土民谣,又象古雅歌赋,传诵千年,耐人寻味。


   因为独具慧眼,因为知常守静,老子对事物的互动转化之“道”早有体察,深谙祸福相倚,物极必反的规律,所以提倡防盈戒满,知足常乐。他说:“我有三宝,持而保之。一曰慈,二曰俭,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慈故能勇,俭故能广,不敢为天下先,故能成器长”(《道德经·第六十七章》)。慈让爱心滋长丰满,并推及世界;俭因“见素抱朴,少私寡欲”,可助长节俭知足的美德,调和人与人、人与自然的关系;不敢为天下先,则与古今中外的世俗常理相悖离。以今人看来,似乎等于不思进取。但老子鄙夷争强好胜,倡导“上善若水”,以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”(《道德经·第四十三章》)。他不在乎出人头地、功名利禄,宁肯出世隐居,守候持久的安宁。


   其实,老子修德悟道获得的“三宝”,值得今人以灵魂去鉴赏。那一颗热爱生命、关爱世界的慈悲之心,那一种不奢不靡、纯朴恬淡的生活方式,那一种不卑不亢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,相对于激烈的生存竞争,纷繁的物质诱惑,冷漠的人际关系,是不是更令人神往,更具有亲和力呢?!即便那只是一个行吟布道者的乌托邦,其独立的精神价值仍是狂乱世间的清醒剂。


   穿越历史的隧道,那一位诵经悟道的行吟诗人,正从远古的春秋,跨过“众妙之门”,向我们走来。他着一介布衣,骑一头青牛,长髯飘逸,瘦骨清相;他是老子,我心目中那个不朽的智者、布道的诗人。